(来源:平阳第一时间)

浙江省有五条江,最南边的是鳌江。这条江的源头,是奔向东洋大海的南雁荡山山脉九溪汇流。这条江的入海口,就是我的家乡——浙江温州鳌江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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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爸爸说,他每每梦回,总见那鳌江的水面上,布满了归帆,随着潮涌,乘风东来。东来的大船是从海上捕满鱼蟹回来,人称之为“舮艚”,有两桅的,或三桅的。涨潮之后的江面,又宽又似平静。成队的舮艚,先后降帆下锚。而那些鱼贩的小舢板呀,蜂拥而上,评货论价。也有鱼行收购,装鲜货上岸。岸边上有好多条宽宽的石板大道,直没入江底,这是江边的埠头,人称之为“舮艚头”,即舮艚的停泊地、避风港。埠头上挤满了搬运工、鱼贩,一派嚣闹繁忙景象。此地还是浙南闽北运载稻米、桐油、明矾等物资的集散地,一度被誉为浙南“小上海”。鳌江镇原名“古鳌头”,分上埠和下埠。上埠的大户是王家,下埠的大户是我们宋家。说起王家,王家老爷王理孚不愧是我们鳌江镇的开埠先驱。他早年深受维新运动思潮影响,辛亥革命后,曾任浙江省都府秘书、鄞县知县。因对当时的官场深感失望,后弃官返乡,仿效江苏南通张謇在家乡创办实业、开办学校,造福乡里。鳌江第一所新式学校——鳌江公学(即鳌江小学)是他创办,鳌江的码头是他兴建,南麂岛是他最先开发,他创建经营“王广源”商号,将小小的南北货行发展成名震东瓯的综合性大企业,他家的明矾产品“王广源虎牌大明珠”在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获奖……半个多世纪前,王家,不光在上埠,在整个鳌江镇也是当仁不让的大家。再说我们宋家,宋家老祖,就是我爷爷的爸爸宋绍霖,是开设盐行发的家,不过,后来被清朝政府下令禁营私盐而关闭。东山再起是我的爷爷宋上楠。民国后,我爷爷在鳌江开“宋元春酒坊”,受污吏酒税欺压,负气停业。时值第一次土地革命,他参加过共产党领导的农会组织,闹土地革命。年,国民党“清党”,拘捕、杀戮共产党人,他也不得不远离故土,到新加坡避难。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中国的外部世界,见了世面,决心回乡搞实业,振兴家乡经济。两年后,回国从事工商业,设“宋元春砺壳行”,创砺壳“舮艚”船队,修蛎灰烧窑,创建了浙南建材砺壳砺灰业。年,日寇敌机轰炸鳌江。面临敌舰进犯的态势,当时政府决定封锁鳌江口。为了筑“水下封锁坝”,我爷爷慨然献出自家砺壳舮艚船队的十来艘三桅大船,装上石头,自沉鳌江口——狮子口主航道,御敌进港。爷爷的砺壳行就此歇业。他这舍小家为大家的义举,一时间传为佳话。就如我们在小说、影视剧里常见的,同处一地的俩大户,总免不了成为明争暗斗、冤冤相报的世仇。有说是源起清末宋家盐行被告查封,也有说是生意竞争上的其他原由,我可是到今天也没有真搞明白,鳌江镇上,都是极富民族气节办实业的王宋两家,究竟祖上是为的什么事,竟打起旷日许久的官司,成了鸡犬有闻却恶眼相望的仇家?可是,可是呀,谁也没想到,王家的六少爷竟然与宋家的大小姐相爱了!——这,就是我的姑妈宋爱兰和姑父王载纮、古鳌头镇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爱的萌芽我的姑妈宋爱兰和姑父王载纮都出生在年,姑妈在年初,姑父在岁尾,所以姑父尊我姑妈为“兰姐”。祖上是冤家,无碍两个孩子竟然从小学就发出了爱的萌芽。年,王家小儿子载纮就读鳌江小学,班上从女学并过来一位同学,名叫宋爱兰——这,就是我的姑妈、宋家的大女儿。是毕业班,同班的还有载纮姑父他大哥的女儿王来苏。这一年,鳌小新来了几位很有朝气的教师。毕业班的级任老师旭东先生是福建集美学校毕业的,有很强的改革精神。说,既然男女学生同在一班,就应该男女一律按身高排列座位。于是,小爱兰恰巧坐在小载纮的前边,小来苏又恰在小爱兰的前边。原来男女同学不相交谈,旭东先生要求打破这种陈规旧习,而且还让男女同学一起踢小足球。载纮、来苏原来叔姪俩就亲密,爱兰来后与来苏又交了好朋友,再加旭东老师又布置他们一块儿出壁报,于是,小载纮和小爱兰原来男女生之间的疏远关系便很自然地消失了。童年的王载纮和宋爱兰,是班上读书成绩最好的两个,他们两个总在竞第一。一般说,月考榜上都是王载纮第一名,宋爱兰第二名。为此,小爱兰很不服气。有一次,小载纮伤风感冒,缺课几天。这个月榜上,宋爱兰第一名,王载紘第二名。小爱兰高兴极了,笑嘻嘻地回家告诉父母亲,父母亲也为之高兴。谁知第二天上学进教室,却看见黑板上写着“王载纮和宋爱兰是俩公婆”。小爱兰气坏了,擦了字回家哭诉。母亲(即我的奶奶)拉起她,小脚哚哚地去找老师。同学们受了老师批评,一个个低头不吭声。过了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一天,小来苏不知为什么写了一张纸条给小爱兰,“兰:你如果不立刻回到你的坐位上,我便和你反脸,以后各顾自己吧!”还忽发奇想地加了一个简易信封,抬头写“宋爱兰女士收”,落款写“王寄”。信,被老师捡去。全班姓王的就是王载纮和王来苏,而同学们只猜想王载纮,霎时间传了个满城风雨。天下许多事都是弄假成真的,更何况此误会还不好说就是假。若干年后,载纮姑父写起这段往事时说:“这虽是一次小玩笑,但我俩的名声却传开了。我俩以后的漫长生活中,似乎就此定了局,根本没有第三者涉足其间。”“爱兰从女学转到我们班来,是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这是命运安排的吧!”“毕业时,我们都在一个班上,我和爱兰在鳌小虽只短短的一年,但这一年对我俩的终生生活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爱的生长初中时期,两个小朋友不在一个学校,见面的机会不多。但寒暑假期间,略窥端倪的小来苏会去宋家邀好朋友爱兰去王家玩耍。有时候我爱兰姑妈也会差小她十岁的妹妹、我的小姑妈宋爱娥偷偷送张纸条给他的载纮同学。晚年忆起,姑父曾笑对我说:“那时呀,你姑妈来我家的胆量可比我去她家的要大……”宋家信奉耶稣教,有时我爱兰姑妈跟母亲去礼拜堂做礼拜,半途就溜到王家来。精灵的小来苏一到礼拜天的下午就会在自家的水门头(挑水进出的后门)等着,见她爱兰同学从礼拜堂出来,便半途出击,把她从水门拉入到家里来。家中下午要挑水,水门经常是开着的。王家是大户,水门进去就是有假山有池塘有亭子有花草的后花园。花园里有好多花,特别是有很大的绣球花,开得很好看。有时我的爱兰姑妈还会跟家里说带妹妹去做礼拜,其实只到教堂坐一会儿,就拽着妹妹去了王家。那边的水门头,来苏自在等候。进王家,来苏的小妹妹拉小爱娥花园里赏花,而大同学们呢?不论辈分,都去书厅说话。爱兰同学到,还有个王家小妹也必来一起说笑。她会特别用盖碗为哥哥的女同学泡一碗茶,盖碗是单独洗净的。送走宋家大小姐,王家六少爷载纮会悄悄地将爱兰同学留下的一碗茶端到自己书桌上,继续饮用两三天,让一种美好的享受从唇齿绵绵到心头……年夏,爱兰姑妈考入杭州高中,她的载纮同学考入天津南开高中。分在两地,鸿雁传书却更密更正规了。南开高中,传达室的窗口上有一个木盒。每天午前都有送信的绿衣使者,公信和老师的信由传达室捡走,其余信件都放进木盒。每个星期五的午间,载纮同学都会迫不及待地在那里找到一封“杭高宋寄”的信。当晚做完作业,他一定仍是趴在课桌上,右手握笔疾书,左臂栏在信纸上,即刻给“杭高的宋”写回信,从不耽误。同学们前后左右围上来,有人酸溜溜:“别捂了,我们都看见了!”南开高中,教室离日本军营很近,学生上课时都能听到日军演习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年初,一年级学生去保定集中军训,结果被日军所迫,解散放下枪支,在哭泣声中回到天津。年下半年,日军扶植汉奸殷汝耕成立冀东傀儡政权,平津学生发动了著名的“一二·九”运动,上街示威游行。这些都是高中学生王载纮的亲身经历,无不深深影响着他。年12月,西安事变。年7月7日,抗日战争爆发。正是毕业班的王载纮,在慌乱中和两个同学跑到车站,扒上一辆南下的货车,匆匆南归。车上装着许多走私的白糖,同学们在糖包上坐着。车开时上来一批押货的朝鲜浪人,故意在他们对面坐下,两腿竟放到他们肩上呼呼大睡……离津前一天,在南开校门口走过,迎面来了一队日本兵,为首的拿着一柄指挥刀向他问路。载纮同学听不懂日本话,日本兵悻悻地走了,旁边的同学和路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这些事,这些情景,当我的爱兰姑妈在上海见到王载纮,便听他迫不及待义愤填膺地一桩桩一件件地讲来。这段国家、民族、个人都遭受凌辱的亲身经历,对我姑妈和姑父世界观的形成,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抗战声中,一个从天津南开高中,一个从杭州高中毕业的热恋青年,汇聚在上海,决定一起投报北方三大学(清华、北大和南开)的联合招生考试。但“八·一三”上海事变又发生了,上海的联合考试也取消了。时局十分紧张,两人只得搭上“瑞平”轮船匆匆回到鳌江。在此前后,平津沪杭各地的知识青年们也都相继汇集到鳌江来。这时鳌江青年中已发展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开展了青年抗日救亡工作。先后成立了“平阳青年抗日救亡团”,创办了“平阳日报”,成立了“平阳临时中学”,创立了“青年剧团”,接办了“鳌江小学”,成立了“军训队”、“妇女团”……在当时的浙南,鳌江俨然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救亡中心。回乡的王载纮积极参加了这些工作,还在临时中学当了老师。我的爱兰姑妈却应瑞安某报关行的约请,在那里协助工作,帮助处理报关行一些带英文的文件。高中时的王家六少爷宋家大小姐,在每周一次的长期通信中,早已私定了恋爱关系。可是,怎样才能得到祖辈为仇的双方家长同意呢?两个年轻人,谁都没有勇气去碰头顶上的这个天。为怕人言可畏,爱兰姑妈这段时期有意避居瑞安。直到年4月,一个星期日的清晨,有人看见,载纮从鳌江搭汽车去瑞安看望爱兰。那一天,只觉日短不觉路长,瑞安城郊,留下了他们迤迤散步的身影……飞云江上,爱兰送郎,情意绵绵。从北岸坐船,送到南岸汽车站,再强忍难以割舍之恋,一人回北岸。隔不几天,果然听到报关行里传出了可畏的人言。我那倔强的爱兰姑妈生气了,索性回到鳌江,就留在鳌江和她的载纮一起,还参加了妇女团的工作。秋后军训队成立,俩人都参加了军训队。军训队早上天朦朦亮便开始训练。那时,临时中学的教师宿舍设在茶栈。每天,爱兰姑妈早早就荷枪到茶栈的楼下等她的载纮,然后一同步行到鳌江公学操场集中。军训队晚上还要集训,学唱救亡歌曲,听临中教师们讲国耻史。散会的时侯,俩人就在教室旁的“三乐亭”和队员们一起谈天,或者去操场外面的秋郊里散步。共同的战斗,使他俩的关系更为亲密。故乡深秋的郊野是那么美好!一天,他俩相约去鳌江南边的侄女王来苏家。到码头准备渡江时,突然觉得到别家做客,反不如就近在郊野闲坐,畅怀谈心更为自由。于是,俩人便顺江口北折至五板桥一带。朝阳从海上升起,驱散深秋早晨的寒意。晚稻正收毕,稻草整齐地在田间码成垛,透出稻香,并显出爽人而耀眼的金黄色……秋郊是非常宁静的,很少有行人往来。两位热恋中人,打开准备好的点心和水果,靠在稻垛上,边吃边谈……晚年时载纮姑父回忆说:“这是我俩生平最美好的一次郊游,至今记忆犹新。”军训队是鳌江分团组织的,王载纮是鳌江分团的团长,兼军训队的队长。王于东是教官,具体负责队里的工作。上级要他们代表总团去北港分团帮助建立军训队。于是,各人自费做了一套粗布军服,买了一顶箬笠,一双草鞋,自县政府借到一批旧枪,浩浩荡荡开入北港。宣传工作完成后,一帮人就在南雁北港仙姑洞附近露营。大家坐在岩石上借清澈透底的溪水涤足,爱兰姑妈也脱了鞋乐在其中。这情景有人悄悄用相机记录了下来,今天看到这张相片都能感受这帮热血青年那日的快乐。只是照片中我没有找到载纮姑父,想必他就是镜头后面的拍照人。晚上,打开帐篷,男女各占一篷。需派两人在营地周围巡逻值班。王于东教官有意,特派王载纮和宋爱兰一起值班。那夜,月色正好,清风带着远处的溪水声,徐徐吹进山坳里。两人一边巡逻,一边谈天,又是一次极其美好的回忆……爱的结合日寇侵犯。华北之大,已然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北方的清华、北大和南开三大学已南迁长沙成立临时大学。因战事突变,又决定于年2月西迁入滇,在昆明成立国立西南联合大学,通知各地学生尽快前往昆明报到。于是这批在鳌江从事救亡活动的学生立即准备出发,同行共七人,其中有我姑妈宋爱兰和王载纮。就此,这对鳌江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告别家乡,西行入滇。当年鳌江镇上,女子上高中、读大学是从来没有的,唯有宋家在培养女儿。我姑妈是鳌江镇第一个女子上大学的,旁人视为“奇事”。女儿远行求学,父亲依依不舍。姑妈走时,爷爷亲自送她到温州。到集合地,看到一位帅气青年过来帮着提行李。回来后告诉奶奶说有一位俊秀后生与爱兰结伴同行,女儿一路上有照应,放心了。那时,他哪里会想到这后生就是王家小儿子,是他未来的女婿?那时去云南,哪有今天的交通?只有在温州搭轮船去香港,然后绕越南的海防、河内到昆明。在此之前,温州的海运已中断很久。直通香港的海轮原先就很少有,所以非常拥挤。开船的那天,闻讯赶到码头送行的只有爱兰姑妈的弟弟——我爸爸宋廷铭和他表哥春祺。当时我爸爸他们温州三个中学的同学发起成立了“温州抗日学联”。晚上,他们抗日宣传队正在街头演出,爸爸的表哥找到他,他将工作交给同学,两人急急去了码头。码头无比拥挤和混乱,我爸爸和他表哥费了很大气力才把他们一行人送入舱内。安顿下来,时间已紧,爸爸他们匆匆挤下船,淹没在码头人流之中,以至于相互之间都未来得及挥手告别。这是年的11月初,颠沛流离,这帮人路上走了近一个月。且不说一路海轮的颠簸呕吐,也不说滇越铁路的老牛慢行,更不说河内换车时千防万防也没防住全部的盘缠被偷,终还算是平安到了昆明。我国的西南边城昆明,成了大后方科学和民主的中心。西南联大集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名师于一堂,教师基本上都是清华先后留美的学生。在抗日救亡的旗帜下,师生们团结协作在一起。虽然师生们的生活都比较凌乱,但对功课的要求还是非常严格的。爱兰姑妈和王载纮一起入了理学院的化学系。联大的学生每人一个学号,原来是清华的学生,学号前冠以T字(代表TsingHua),北大的冠以P字(Peiking),南开的冠以N字(Nankai),新进入或转入的冠以A字(代表联合Associated)。王载紘是南开高中保送入学,在天津就报了名,学号是N。爱兰姑妈在上海时考取了南方三大学(浙大、中大、武汉),持报纸上发表的录取公告,在联大办理借读手续,后转正而获得A字学号。一行人绕道抵达昆明是年的12月1日,学校已正式开课将近一个月了。一对恋人安顿了生活,办理了入学手续,参加学习已经晚了一大截。俩人一起赶功课,要赶新的,又要补旧的,忙得不可开交。在小学时,童年的小爱兰紧坐在载紘的前边,要讨论功课,小爱兰就回头和小载纮说话,耳鬓厮磨,默默地开始有了感情。现在,经过将近十年的成长,两个青年一起来到昆明。虽然中国大地上炮火连天,恶浪滔滔,抗战初期的昆明,终究还是一座四季如春,鸟语花香的可爱城市。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在一起,学习在一起,耳鬓又厮磨在一起,渐变了十年的感情,自是发生了质的变化。一个星期日的早晨,他俩去近郊的大观楼游览,用自己的相机拍摄下值得纪念的相片。姑妈姑父的结婚照片——没有家长的祝福,但有那么多的老师同学和朋友晚年,载纮姑父在回忆录中写道——不久,照片中的两青年便结婚了。命运很早就把他俩拴在一起。十年来的发展道路上,他俩两颗纯洁的心,丝毫没有污染于外界的风尘,一直在健康地发展着,这个世界好象根本不存在什么风尘会损坏这两颗纯真而清洁的心!爱的结晶罗密欧与朱丽叶结婚啦!双方的家长,还是对簿公堂的仇家,一对儿女,怎竟远走高飞,瞒过双方父母结成婚姻?消息传到千里之外的鳌江,两边家里都炸了窝。先是王家,拍来电报:“着速离婚,否则,父不以为子,兄不以为弟。”阻不住,不惜愤斩亲缘,登报宣布断绝父子关系,截断经济来源。再是宋家,我的爷爷去信痛责:“死不去的女儿”。经济来源濒临断绝,暑期,我姑妈姑父只有去投靠我大伯。我大伯宋廷幹是浙江大学的高材生,曾获民族资本家吴蕴初奖学金。毕业后留吴氏集团,在上海天厨味精厂、天原电化厂任总工程师、厂长。因日寇占领上海进攻内地,老板吴蕴初把厂全部迁到四川,大伯也去了大后方。此时,大伯在云南玉溪的一所中学教书,和同事们一起又在乡下一个叫“大村”的村子里办了个靛厂。其实靛厂就在一个小破庙中,只有两名工人。大伯他们收购村中所产的靛青,用先进的化学试剂方法还原成靛白,售予县城染坊。新婚的妹妹妹夫来了,大伯真高兴。自己住破庙,却专门为他们在村中租了一间房子。不久,姑妈怀孕,生下我的大表哥,他们的长子王孙力。一天,鳌江宋家家中接到我大伯来信,说:“爱兰已在昆明和王载紘结婚,还生了个可爱的男孩,名孙力。”并附照片一张。又说“自从二人结婚,王家老人知道后都反对,而且断绝了父子兄长之情。没了情系,坚决一文不济。如此,爱兰生活受到了极大困难。我尽力接济,他俩读书之余也努力赚钱,但还是不够开支。爱兰产后身体十分衰弱,可怜得很……”奶奶听小姑妈读大伯的来信,哭泣不已。小姑妈和嫂嫂们也悲嘁嘁地流泪同情。其实,爱兰姑妈与载紘姑父有情,奶奶早有觉察。想当年,爱兰姑妈要小妹妹帮她给载纮送纸条,小姑妈胆怯怯向母亲要允许。奶奶心中也甚喜爱王家那个翩翩小少爷,就说:“速去速回,不给你父亲知道!”大伯来这封信,恰好我爷爷去温州不在家。此刻,奶奶断然拿出她长年累月积蓄的一百银元,交给我二伯汇给他大哥转交爱兰姑妈。过了二十多天,大伯回信,特别说“一百银元已转给兰妹,她感谢母亲雪里送炭”等等。这次,爷爷从温州回来了,亲手拆阅了这封信。一看,恼羞成怒,大声骂道:“人家对儿子不谅情,断绝父子兄弟骨肉血脉。你生了个不争气女儿,瞒着我嫁了他家,给他王家看低贱,等于‘赔了夫人又折兵’,害我在众亲朋友面前如何下台,怎退后步回话……”从此,爷爷把给爱兰姑妈的生活费断了。我爷爷性格刚烈,是个脾气很大的人。家里的生意管理很严,虽我二伯协助他打理,但钱只掌握在爷爷一个人手中。家中要有什么费用开销,需到爷爷处领取,由我二伯母记账登记。那个放钱的箱子就在爷爷奶奶床边的柜子上,钥匙爷爷自己挂在身上。如果哪天账目与爷爷箱子里的现金不符,爷爷就会把算盘往桌上一拍,训斥我二伯母登账有误,彻夜复查。所以,谁都休想从中偷拿钱去资助我爱兰姑妈。奶奶早年信基督,后来不知怎么又信了佛,是个勤劳和气、慈善重感情之人。儿女是心头肉,那些日子,她整日挂念女儿,心疼外孙。家中买菜是奶奶负责,爷爷管得严,奶奶只有从领取的买菜钱中扣留小钱积累起来,然后私下跟别人聚股来“会”(一种民间互助借贷方式)收来了10个银元,叫我二伯偷偷再汇给大伯转交姑妈。也不知是我二伯太老实,还是大伯的迂腐,总之这事又被爷爷知道了。爷爷更加大发雷霆,平日和善的奶奶这次也不认输,硬是和爷爷大吵了一通。可吵归吵,以后这种机会也没有了,奶奶只有紧闭房门日日伤心啼哭。要说姑父姑妈的婚姻,虽双方家庭的长辈们极力反对,但兄弟姐妹却是支持的。拿我爸爸的话说,他俩从小要好,是大人不知道,小人都知道!姑妈姑父结婚生孩,生活困难。大人发怒,弟兄们可都同情。王家三哥来昆,管家的二哥悄悄多给了钱让捎与小弟。我大伯宋廷幹在左近,虽战乱时期,自己生存也不易,可帮助妹妹,乃是责无旁贷!漏屋偏遭连天雨,生活费用捉襟见肘,回到昆明的爱兰姑妈又生了一场疟疾,生活将这一对富家子逼到绝境。此时,已休学的爱兰姑妈毅然做出了个决定——带着孩子再去玉溪,想或能在大伯的帮助之下,寻个吃饭之所,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养孩子,助丈夫,让载纮安心地完成联大学业!云南的9月,空气是那么的潮湿。姑妈姑父抱着未满周岁的孩子,乘车到玉溪北城下车,赶到大村已经傍晚。天,又下起雨来,他们的幹哥仍然住在兼作厂房的破庙里。庙中是安不下姑妈一家的,大伯决定回到玉溪州城再想办法。一行人将孩儿放在箩筐里挑着,冒雨向州城进发。我的爱兰姑妈,打伞跟住孩子筐,踉踉跄跄地左右遮盖,泪水和雨水全都交织在一起。未满周岁的大表哥坐在筐里,全然不知人间凄苦,只是好奇地伸出脑袋,瞪着眼睛四处张望。到州城时天已全黑,全身也都湿了。找旅馆勉强住下,幸有大伯的关系,玉溪教育科长介绍爱兰姑妈去南边的河西县一家大户担任家庭教师。第二天,载纮姑父便赶回昆明上课。三日后,我的爱兰姑妈就带着她的力儿离玉溪去河西,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爱兰姑妈带着吃奶的孩子,在边远荒僻多山的河西县大回村一个回民大族当了二十多学生的家庭教师。很不容易,可她却干得很好。年秋,姑妈征得学校同意,回联大二年级复学。几个月后,载纮姑父毕业,留校当助教,挣的薪水又供我姑妈完成了学业。生活虽不宽裕,但一家人团圆,比什么都强!爱兰姑妈复学,化学系二年级的功课是相当重的。有了家,有了孩子,昆明的日军空袭警报又多,学习生活很不容易。战时的昆明,敌机一入云南省境便在空中挂出气球,作为预警;看见敌机有意将向昆明袭来,便发出空袭警报;敌机快进入昆明上空时,发出紧急警报。因为空袭次数日渐频繁,昆明市民一见早上天气晴朗,即使没有预行警报也带着警报袋出门。姑妈姑父要上课,当然不能这样做,只能在听见空袭警报时,两人从城外的教室分头逆着人流,穿过护城河上填成的窄道,奔向城内家中,将孩子接出城来。联大附近的郊区,有许多馒头坟。载纮姑父背着力儿,爱兰姑妈提着警报袋,一起奔波在坟堆间。看见敌机,匆匆找个自认为隐蔽的地方躲起来。有时炸弹离他们很近,炮弹掉下时的嘘嘘声都清晰可闻。有一次,与他们作过邻居的华罗庚教授躲在一个洞里,炸弹把泥土掀起,将他埋住。幸亏联大同学抢救得快,才算平安出了洞。接受这个教训,爱兰姑妈有时早上有课,便带着孩子到教室去。她上课,让孩子坐在教室外面的台阶上,或者拿一张听课椅子让他坐旁边。我的大表哥倒听话,不吵也不闹。带孩子上课,爱兰姑妈常自诩为她在联大时代的创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年夏,爱兰姑妈进入三年级,理论化学是化学系三年级的重点课。姑妈休学了两年,所以到学习理论化学时,便感觉有些吃力。这时幸好载纮姑父已经毕业,留在学校当助教,也当爱兰姑妈的家庭助教。因为化学系的学生读这门功课,必指定听著名化学家黄子卿授课。黄讲课很有条理,载纮姑父学时的笔记就记得很全,爱兰姑妈只要在载纮姑父笔记的基础上,听课时加以补充。再加上有载纮姑父在身旁辅导,终以好成绩通过这门主课。抗战最艰苦的那两年,我的姑妈在料理家务、抚养孩子,还要跑警报的艰难条件下,顺利过了三年级的大关进入四年级,还在四年级上学期就修满了大学学分,提前毕了业,这绝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就这样,在抗战大后方的艰苦环境下,我的姑妈和姑父,这对鳌江镇上走出来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对志趣相投的青梅竹马,他们在远离家乡的昆明,结了婚,生了子,还相扶相助完成了大学学业,真是太了不起了!学业、孩子,都是爱的结晶。两个大户人家子弟,在婚姻受到长辈坚决反对的情况下,经受了战火和困窘苦难的洗礼,相互仍然爱的那么热烈,对自己的人生目标是那么坚定不渝!今天,我常常会与人说起我姑妈姑父的这段经历,有时我也会问自己:如果是你在那个环境下,结了婚,有了孩子,还能坚持把学业完成吗?真是不敢讲……爱的认可年清明前后,爱兰姑妈在西南联大提前毕业。姑妈姑父带着已经满地跑的大表哥,离开了住达六年之久的昆明,告别了敬爱的老师和同学,束装东行。国土仍在沦丧,到处都不太平。又经两个月的跋涉,自云南经贵州、广东、江西、福建,到了浙江的金华。再沿瓯江东下,才回到家乡温州,回到鳌江。离家六年,魂牵梦萦思故乡,却是近乡情更怯。此时,抗战已进入最艰苦的阶段,接替年老父亲打理家业的王家二哥身心交瘁,但王家父子仍坚持“实业救国”矢志不渝。他们将全家迁居温州,又创建了温州最早的化工厂——清明化工厂。王家新居在温州市龙泉巷,载纮姑父也是第一次来,雇的车子在巷子里转来转去,好久找不到家。拜见公婆。数年前结婚时家中所发的电报:“父不以为子,兄不以为弟”的严训,并未收回成命。可以想见,姑妈姑父那会儿的心情有多么忐忑!老爷子面前,王家子弟不敢出头,起关键作用的是姑父母亲家的表兄、也是姑妈杭高的老师张孟强。“逆子”回家,孟强怕临时发生不愉快,和家中的哥嫂们安排了一台拜见公婆的戏。他先把载纮姑父一家三口接进预定给他们的卧房里安顿,然后领姑父姑妈进到老爷子书房的门口。孟强进去禀告了一声,没等王家老爷回话,便把手中的一条红毡毯平铺在老人的座前,回身领姑父姑妈进来。爱兰姑妈随载纮姑父跪在公公面前,磕了三个头。小力儿见状,也跟着跪在姑妈的旁边,磕起头来。老爷子自是板起面孔,斥训一番。此时,载纮姑父的五哥小同在旁相劝,说得非常合情理。终于,王家父亲气消,起身把他们扶起,慈爱地摸了摸孙儿的头。孟强赶快抽了毯子,领他们到母亲房中,同样地行了大礼。王家母亲扶起儿媳,抱起孙儿,一时间气氛放松了,一家人亲情融融。见此,家中两位老保姆塘村嫂和钱仓嫂,端出早已预备的汤圆,全家围桌就食,表示团圆和亲缘之意。一片庆贺声中,各人都放了心。爱兰姑妈和载纮姑父更是释去心理上的负担,正式地回归王家温暖的大家庭。我爱兰姑妈性情生好宽大,温柔敦厚,对长辈殷勤奉敬,和家人友善相处。她小时候溜去王家玩,她的礼貌和懂事,就给王家父亲留下很好印象。还曾将对我爱兰姑妈和大伯宋廷幹的好评价写在日记里,这些都被我载纮姑父偷看到过。反对他俩的结合,只因祖辈间的恩怨。进门后,王家双亲待我爱兰姑妈和颜悦色。数十年过去,我爱兰姑妈作为王家最小的儿媳,处理这么个大家族的关系,全家上上下下无不夸赞。拜了公婆,进了王家,还有宋家,自己父母一关。在温州住了半月,爱兰姑妈想回娘家。向翁姑一说,俩老便同意选个吉祥良日,办好重礼,回鳌江就住王家老宅。此时,我小姑妈宋爱娥与临中学生余瑞民刚刚结婚不久。端午过后,爱兰姑妈一家三口回到鳌江。次日,动了点心思的爱兰姑妈先带着儿子夫婿到妹妹、我小姑妈爱娥和瑞民姑夫家作客。多年不见,姐妹相会,喜极而泣。我瑞民姑父的父母热情招待,设宴迎请新贵客。席后姐妹谈话中,爱兰姑妈叫小姑妈先到宋家告诉母亲:“王家翁母选吉祥日子是明天,姐夫来拜望岳父岳母。”此话一说,小姑妈立马回娘家禀告。第二天,我奶奶一早就叫“宋元春”(宋家商号)打开大门等候。一会儿王家仆人挑一担六盒重礼,跟随着爱兰姑妈、载纮姑父携小力儿走进厅堂。门外,花炮齐响,左右邻居都来道喜,热闹非常。三人见到母亲跪地叩首。作母亲的又喜又悲,母女拉手呜呜痛哭,众人皆感动流泪。我爷爷虽然已受了相劝沉着静思,心中还是进退两难,躺在帐房间床上面壁一声不吭。奶奶陪着二人走到床前,姑妈、姑父双双跪地。大姑妈说:“阿叔(我大伯出生时,爷爷听信一个算卦的话,一辈子不让儿女喊‘阿爸’,只让喊‘阿叔’),我和载紘来拜望你,请你宽恕女儿不孝。”姑妈悲伤痛哭,爷爷也躺着流泪。这时,活泼的小力儿跪倒在外公身边,扒着外公腿,操一口漂亮的普通话“外公!外公!”地喊起来。爷爷破涕为笑,坐起来扶起二人,抱起外孙,大家一齐走到厅堂坐谈。力儿是宋家第一个外孙,大家都很喜爱。只见讲普通话的小孙力听不懂鳌江话,你一句我一句,他学一句,跟一句,引起哄堂大笑。这一场热闹给宋家王家化解了矛盾,冲了喜。爷爷奶奶留住载纮和瑞民两个新女婿多住了一星期,谈天论地开心极了;小姑父余家长辈坚要再“请新”;鳌江南“河底高村”我奶奶娘家的舅舅们也盛情邀请他们去……大家都热情迎接这王家姑爷进入宋家家族。就此,一场轰轰烈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进入反转甜蜜篇。我大姑妈宋爱兰和大姑父王载紘的爱情和婚姻化解了王宋两家的仇怨。直到今日,我们王宋两家的后代们常常相聚。谁也说不清当年祖辈们为什么结怨,为什么打的官司,人们笑谈的只是我姑妈和姑父自小相爱的趣事,相传的是鳌江镇上这段“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爱的延续得到王宋两家老人的承认,“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就此反转。可日寇铁蹄践踏的国土,哪有一块地方能容中国民族产业生存?温州几次沦陷,鳌江相继被侵,王家的顶梁柱二哥生病去世,家中实业就交给我载纮姑父和他的五哥小同。鳌江小学原本就是王家创办,此时,风雨飘摇中的鳌小,校长也不得不由我姑父接任。战火蔓延,日寇连续大轰炸,工厂迁来躲去,毁了建,建了毁,一次次地收拾被敌人糟蹋的烂摊子,真是苦不堪言。抗战胜利了,大家高兴极了,设想民族工业一定可以得到顺利发展。为求开拓,我载纮姑父兄弟将劫后余存的王家产业——“广源”商号、清明化工厂的原料和明矾,还有为支持抗战购买的美金公债等财产,悉数移挪到上海,住进上海南京路石门二路三慰一村——王家二哥早先置买的产业。然,国民党统治下的旧上海,更加民不聊生。著名的“七君子”之一、经济学家和银行家章乃器,是姑父二哥在杭州读书时的同学。幸有他指点,姑父兄弟将王家各房的美元公债兑换成法币再转为实物。虽折扣损失,却还拿回来一些。可“广源号”跟着章乃器先后在上海成立的“公诚贸易行”、“上川(棉)花庄”、“同成粮行”等等产业,几乎都以全军覆没告终。只有清明化工厂,坚持到了新中国的成立,年交给了国家。清明化工厂现在还在,搬到温州鹿港区。这是年载纮姑父回温州,回厂开了个清明化工厂元老会我爱兰姑妈到上海,开始时只能在家中应付家务,因为这时已经有了力、准、禺三个孩子,一九四八年冬又添了我四表哥孙威。可是,我姑妈在上海经济局面最动荡的时候,居然还在“三慰一村”家中利用亭子间搞了一个小试验室,对清明化工厂的产品和工艺进行研究,调整了原料牛油和桕油的比例,改良了产品质量,还对浓缩的粗甘油水作了压滤处理……章乃器是“民主建国会”的主要负责人。年10月,国民党政府悍然宣布民盟为“非法团体”,为防不测,章乃器和一大批民主人士都避往香港。为安全起见,留在上海的“民建”进步人士就把一些聚会悄然安排到姑妈姑父的“三慰一村”来。王家侄辈,有的是中共地下党员,“三慰一村”也成了他们秘密活动的场所。我爱兰姑妈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要照管自己的四个孩子,还要照顾大家的生活,杂务繁多、殚心竭虑,苦煞了一颗心。年4月,解放军渡江战役打响了。5月25日,上海解放。前篇说到,当年我姑妈姑父离家去昆明求学,是我爸爸宋廷铭温州码头相送。其实,那时我爸爸已经参加了党的地下组织。年他任中共平阳县委直属文化支部党支部书记时,经组织决定秘密撤往苏北参加了新四军。我爸走后,家里人不知他去向,写信给姑妈,只说她的铭弟已经“失踪”了。现在,铭弟回来了,他们的部队驻扎在昆山。记不起来是谁告诉了我爸爸他姐姐姐夫的地址,他试着给爱兰姑妈写信。一接到信,姑妈姑父立即携儿往昆山赶。却因敌机骚扰,火车不通,访未果。几日后,我爸爸妈妈请假去上海,姐弟终得相见。十一年前,匆匆一别。今天,这位比她小五岁的弟弟,和在革命队伍里相识相爱、三个月前才刚成婚的弟媳张颖,都以雄纠纠的解放军英姿出现在他们面前,岂不喜出望外?第二年春天,我在医院出生了。电话一来,我爸爸医院。当时部队是供给制,条件很艰苦。是大姑妈拿来了她的旧袍子,撕了给我当尿布。又给了不少小衣服,还专门花十块钱买了一个双料的中号钢精锅和一罐奶粉。这个钢精锅很结实,妈妈很喜欢。底用漏了,爸爸请工匠换了个底继续用。算起来,前后用了有五十年。从小就总听爸妈说:“生你,如果没有你大姑妈的支持,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新中国成立,需要大量技术人才。年冬,我载紘姑父受邀到北京到轻工业部技术室、后改为生产技术司工作。年1月,我爱兰姑妈携全家老少北上,到轻工业部医药局工作。安了个北京的家,都到了国家机关,直到人生终了,他们的爱情都在延续,两颗为祖国为科学奉献的心都同一个频率博动。化学是姑父的专业,可他学的是英语。然,姑父译著四十春秋,译的是俄文,而且很多是当时国内根本没有人懂的专业词汇。因为国家需要,他只靠了初时轻工业部20天的速成班和自学,从俄文字母学起,成为新中国化工界的知名人士。四十多年来,他孜孜不倦地译出了《油脂制备工艺学》、《油脂加工工艺学》、《植物油生产理论基础》、《合成洗涤剂和清洁剂》等数百万字的著作,编撰成了一本多达二百六十余万字的《日用化工理化数据手册》,审校了《油脂化学》等共计二十来部、约一千万字的译作。其中,年2月出版的《植物油生产理论基础》直到今日仍然是我国大、专院校唯一的一本教材,即便在英、美等国亦未见有这类的专著。记得有一次姑父与我聊天,笑说“文革”时,领导们都成了“走资派”,关进牛棚,造反派将他们这些“白丁”召集起来办了几天学习班后,命令他们每天坐在走廊里反省。那些日子,载纮姑父每天早上按造反派要求打扫完卫生,就与另一“白丁”在过道里并排靠壁枯坐。过了几天,他左看看,右看看,造反派忙着外出闹“革命”,真就没人管他。于是他偷偷带去业务书和词典,放在毛主席著作和报纸下面,仍旧干起他的外文资料翻译来。我的姑妈宋爱兰,先在轻工业部医药局工作,后调卫生部抗菌素研究所。化学分析是姑妈的专长,对新的问题,总能很快地拿出独到的见解和解决的方法。年7月初,爱兰姑妈以新法提取“红霉素”,提取率超过了世界水平,《大公报》和《人民日报》都曾作过报导。年11月在上海参加全国性的“抗菌素论文报告会”,作了中心发言。年出版的《新抗菌素》一书录载了她的几篇论文。年8月,还去大连参加了“抗菌素论文报告会”。爱兰姑妈成了一位中国抗菌素研究领域的知名科研人士。这里,有件神奇的事我不得不说——有一种抗癌新药是与我的爱兰姑妈神话般的联系起来的,它叫“平阳霉素”,是我国建国以来生物学、医学、药学部分中的一项重大科研成果。在“文革”初期,许多科研人员都成为牛鬼蛇神被囚禁起来。为要对我姑妈的历史进行“外调”,“造反派”派人到了我的故乡平阳县鳌江镇。派去外调的大概也是技术人员,外调结束,在平阳境内的南雁荡山上取了一些原始土壤,带回北京。世界上目前使用的抗菌素,基本上都是从土壤中分离出来的。在科学发达的现代医学界,几乎把土壤中的菌种都搜索过了。要再从原始土壤中寻找到有医疗效果而又从未被发现的新菌种,真似大海捞针般困难。实在碰巧,这种因“外调”宋爱兰而带回北京的土壤中居然找到了有抗癌作用的新的抗菌素!土壤带回北京时,爱兰姑妈还圈在“牛棚”里。待她从“干校”回京,就参加了后期的鉴定工作。定名时,在我爱兰姑妈的据理力争下,引土思源,最终,以我们的家乡命名——“平阳霉素”。年姑妈姑父又一次回到家乡,还不忘为科研采集土样爱的绝唱年我载紘姑父受聘为《中国大百科全书·轻工卷》日用化学分支的主编,后又受聘为《化工百科全书》第五卷撰稿人。那时候哪能像现在有个电脑?姑父将《化工百科全书》第五卷稿完成,就由我爱兰姑妈帮他修改誊清。年11月16日夜,我爱兰姑妈终于帮姑父完成了这项工作,临睡前欣慰地对姑父说:“你要的东西,我都整理完了。”第二天早晨,在厨房刷牙,突然大声叫姑父。姑父匆忙来到身旁,姑妈两手扶在墙上,只说:“我头晕,和往日的头晕不一样,你要小心!”急忙扶回房,未待坐下,姑妈便昏倒在地。姑父紧抱着姑妈,一起摔在地上。此时我姑妈便失去知觉,只隐隐听见她说脚麻,声音已很微弱。是脑溢血。医院,抢救三天。孩子们各地赶回,围在身边,可她再也没能睁一下眼说一句话。11月20日晨,我的爱兰姑妈永远离开了人世。消息传来,我惊呆了,我完全不敢相信,也完全不愿相信。姑妈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谁都说姑妈姑父喜欢我。年,我9岁那年暑假,爸爸妈妈给我买了张火车票,我一个人到北京,姑妈带着三表哥到火车站接我,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和善慈祥又不失魄力的大姑妈……年10月,我串联到北京,是大姑妈拿着御寒的毛衣,到一个又一个学校的“外地红卫兵接待站”,寻找我这个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侄女……年,我又和同学们到北京……后来,我插队落户到河北,以后安排工作在河北……再后来,弟弟当兵也到了北方……我们在北方,北京姑妈姑父家,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闯荡累了歇脚的地方。他们卧榻边的行军床,是姑父给我搭的窝。这是一个多么温馨和睦的家,这是一个多么有教养的家!四个表哥,清一色男孩,哪怕居屋是那么窄小,我从没有听到过有争吵,甚至没有见到过有一个人大声说话。表哥们全都会刷锅做饭,一家人安排个事儿总那么默契。姑妈姑父之间,永远讲的是家乡话。鳌江话很难懂,我听着像外国话。可只看他俩相互的眼神和表情,都是那么的恩爱甜蜜,好似再喧闹的世界,也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最忆晚饭后的姑妈一家人——窗边桌前台灯下,是姑父在执笔翻译,哪个角落,是姑妈在看书,表哥们各有各的事,谁要说句话,出声都是小小的,让我觉得这才是个知识分子的家庭,让大声大气的我不免有点小羞愧!这是个极其节俭的家,姑妈姑父永远是蓝色灰色那两件咔叽外衣,家里铺的盖的也总是那些旧的但却又那么干净舒服的。其实,作为国家善待的高级知识分子,“文革”前我姑妈姑父的收入也还算可以,再加上王家大家族里锻炼出来的我的姑妈是那么会过日子。可是,姑妈姑父自己勤俭着,每个月都会给我爷爷奶奶,还有我的小姑妈寄钱,以解决他们的生活困难。当然,还有南来的,北往的,王家的,宋家的,相亲相融的两家亲戚,都常常理所当然地聚到姑妈姑父这逼窄的小单元,哪怕儿子插队后上面要他们腾到只留一间房。大家喜欢这里,这里有亲情,可谁也想不到这些来往客会给他们增添多大的负担?多少年以后,表哥告诉我,“那时候,家里亲戚们来得多,钱还能省,关键是粮食。自家四个男孩,正是长身体能吃的时候,再来人住几天,愁的就是粮票!”忘不了那年,我在北方结了婚,爱人姓丁是军人,也是个大家族里最小的,兄弟排行老五。婚后第一件事,便是跟我去北京姑妈家“报到”。那天姑妈高兴极了,特意备料做了个“炒五丁”的菜,一个劲地跟我爱人说,“人家都是‘炒三丁’,我今天搞个‘炒五丁’,就为你这个丁家老五!”饭后,厨房洗碗,姑妈郑重地跟我说:“我是宋家大女儿,当了王家最小的儿媳。你也是宋家大女儿,也成了大家族里最小的儿媳。这不容易,你可要有思想准备。”每每想起这句话,都能体会爱兰姑妈做到王宋两家人人称赞晚辈信服是多么的不容易,需要一颗多么至诚多么辛苦的爱心。爱兰姑妈去世,完全击垮了我的姑父。两个自小相爱、冲破家族怨仇走到一起的情人呀,一对相濡以沫、一辈子没有红过脸的伴侣呀,似乎昨日,还在一起散步——姑妈左手拉着姑父的左手,右手轻扶在姑父的后腰。姑父的步子慢了,脚板拖在地上沙沙发响,背也弯下来时,姑妈就会用右手握拳轻击姑父后腰,让姑父警觉地直将起来。姑妈虽然常年高血压,心脏也不甚好,可每天早晨背剑去公园锻炼的她外表看起来比姑父似还年轻。毕竟才72岁,姑妈怎么就能扔下我的姑父扔下我那么优秀的表哥们走了呢?姑妈走了数月,姑父仍一直在哀伤和哭泣中。载纮姑父平时是个喜怒不惊,自控能力很强,并不爱掉泪的人。但自姑妈离开后,姑父常常抑制不住对姑妈的思念之情,若一人在家,便会失声痛哭。翻阅老相册,姑父会为忆起往事而垂泪;姑妈遗像,挂在姑父书桌的左侧,姑父也常面对哭泣;姑妈生前喜欢喝姑父喝过的茶,现在姑父每天早晨泡茶后,总先把茶摆到姑妈的灵前,轻轻地招呼:“爱兰,请喝茶……”。见父亲从悲伤中拔不出来,孩子们陪他到石家庄大儿子孙力家过年;见弟弟终日泪洗面,与他最亲的五哥五嫂邀他去西安相聚;就连我慈溪的小姑妈也派儿子接了姐夫过去散心,让瑞民小姑父每晚伴随相谈……可是,无论走到哪里,姑父的心始终系在姑妈身上无法散开。在西安他五哥小同家的一天晚上,姑父禁不住写信给天堂里的姑妈——爱兰:……来此已逾十天,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丝毫没有淡化。且你离开我的四个多月来,流泪已成了习惯,稍有感触,泪如泉涌,甚至失声恸哭。看来今生我俩是互相摆脱不了的了。我决定回京,回到你的身边,至少回到你的遗容旁边能伴我一起痛哭也好,让我独自再哭几场也好。现在我确实感到,我痛哭以后,心情上感到比笑时要痛快得多。这是你离开我后我独自所得的怪病。这次来到西安,五哥、五嫂精心照料于我,但仍然证明,换换环境、散散心仍然是不能医治我的心病的。只能待我见到你时,在你的拥抱中才能消除了。第二天天朦朦亮,姑父确实地梦见了姑妈前去拥抱。匆匆未及说话,又匆匆走了!醒来时怅然若失,决定立即回北京和姑妈遗像共处。姑父回京,恰温州市志和平阳县志的编辑部都去信要姑妈的略传,作为家乡走出的高级职称技术人员的史料保存。此事姑父告诉了我爸爸,我爸爸即去信也要,说我们侄辈都想比较详细地知道他们的这位慈爱、勤劳而又良善的大姑妈的生平。于是,姑父一声声兰姐叫着,开始酝酿和撰写他和姑妈六十年共同而美好生活的回忆录。他知道,这一回忆肯定是很痛苦的,但只有这样,才能填补他余后生活中的孤零、失落和空虚。他希望,或许能在了却他俩这共同的心愿以后,自己可以在正常的心情下,健康地生活下来。那一年,我出差北京去看姑父。姑父已搬到东四十条,他的小儿子、我的孙威表哥表嫂和他在一起,全天候地照料他的生活。几年不见,我完全想不到,姑父竟一下老了十几二十岁,原先那位英俊的儒雅君子变成了颤巍巍行走困难、说话都颤抖的老老头。姑父坐在桌前,手抖着在写字。一看见我进门,放声大哭,不光是亲人见面勾起悲伤,还因为我和姑妈实在长得太像。姑妈走了,姑父也跟着她走了——这是我当时心里的话。表哥说,他每天就只坐在这里,写、写、写……姑父颤着唇断断续续告诉我,现在他每天在和他的爱兰说话,书写他俩六十余年的故事……姑父完成了数万字记载他和姑妈一生相爱的回忆录,大表哥为他打了出来。姑父将装订好的回忆录放在姑妈遗像前。他自己事先录好一段话,用录音机放给他的爱兰听……姑妈去世后第七个年头,姑父随姑妈去了。生命的最后一段,医院,很平静,几乎完全不说话。跟他的儿子儿媳、最疼的孙女们,也不说话。年2月3日,就在这一天,他就这样默默地找心上人去了。他去寻找他的爱兰,他去拥抱他的爱兰,他与他的爱兰永不分开!这一天,是阴历十二月二十六日,是——我姑妈的生日……年11月23-29日写于北京晓庐年12月3日修改定稿年我爷爷奶奶在北京与姑妈一家合影我年去北京时,与姑妈一家还有文迤姐合影年2月27日我弟弟宋方敏为姑妈姑父拍的合影——那时姑妈家住三里屯,距农展馆很近。姑妈姑父很喜欢这张照片,一直挂在床头这就是我们记忆中的姑妈姑父和我们的姑妈家年五一节,姑妈姑父和孙禺、孙威两家三代人

作者宋晓雁

编辑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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